一九八三年，成都，夏末。
天刚蒙蒙亮，湿漉漉的雾气还没散尽，青石板路泛着潮气。窄得像根肠子似的包家巷已经开始醒了。倒痰盂的、生炉子的、提着搪瓷缸子打豆浆的动静，混着各家各户的零星话语，织成了一张市井的网。
“砰！”
一声闷响，紧接着是娃娃家扯起喉咙的嚎哭，像把剪刀，猛地撕破了清晨那点朦胧的宁静。
“我的妈呀！又咋子了？”隔壁王嬢嬢探出半个头，头发还乱着。
陈海清心里咯噔一下，手里正在捅炉子的铁钎子差点掉地上。他撂下家伙，腰间的围裙都没解，抬脚就往屋里冲。那哭声，是他家新搬来的那个“儿子”，蔡晓艳带过来的小豆丁，才三岁多的亮亮。
屋里，场面那叫一个热闹。
他亲闺女，六岁的晶晶，叉着小腰，站在竹椅旁，小脸涨得通红，像个快要爆炸的小辣椒。地上，亮亮四仰八叉地躺着，张着大嘴嚎啕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。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碗滚在一边，剩下的小半碗玉米糊糊泼了一地，黏糊糊的。
“咋回事？晶晶！你是不是又欺负弟弟了！”陈海清嗓门不由得提高了些，伸手想去拉亮亮。
晶晶“哇”一声也哭了，比亮亮还委屈：“我没推他！是他抢我的肉包子！爸你刚给我买的！我才咬了一口！”小姑娘指着地上半个沾了灰的包子，馅儿里的那点肉沫清晰可见。
亮亮一听，哭得更凶了，蹬着小短腿：“饿！我饿！我要吃肉！”
陈海清一个头两个大。这才几天？蔡晓艳带着亮亮搬进来组成这个新家才第三天！这架打的，比巷子口一天过八趟的公共汽车还频繁。他蹲下身，想先把亮亮抱起来，那孩子扭得像条泥鳅，根本不让他碰。
“哎呦喂，这是唱哪出啊？”一个声音带着点喘息在门口响起。
蔡晓艳回来了。她今天轮早班，天不亮就去纺织厂了，这是趁着工间操休息的十几分钟，紧赶慢赶回来看看孩子。她身上还穿着藏蓝色的工装，袖口沾着些棉絮，额头上跑出了一层细密的汗。一进门看到这场景，脸唰一下就白了。
她没先去看自己儿子，而是几步走到晶晶面前，蹲下，声音放得软软的：“晶晶不哭，告诉阿姨，亮亮是不是抢你东西吃了？”
晶晶抽噎着，指着地上的包子：“他抢……还把我推倒了……”
蔡晓艳心里跟明镜似的。她扭过头，看着还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儿子，语气严厉起来：“陈亮！给我起来！哪个教你的抢东西？还推姐姐！”
亮亮一看妈妈回来了，还吼他，更是委屈得天塌了一样，哭声震天响。
陈海清赶紧打圆场：“算了算了，娃娃还小，不懂事。亮亮快起来，地上凉，爸爸……叔叔再去给你买包子，啊？”他这“爸爸”两个字喊得还有点拗口。
“买啥子买！”蔡晓艳打断他，伸手一把将亮亮拎起来，在他**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，“惯适了！小小年纪就晓得抢，长大了还得了！”
这下好了，亮亮的哭声直接升级成了尖叫。
晶晶看亮亮挨打了，哭声小了点，但还在抽搭。
陈海清站在两个哭闹的孩子和一个明显动了气的女人中间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他***手，看着蔡晓艳因为生气和着急而泛红的脸颊，看着她眼底那抹掩饰不住的疲惫，心里突然就不是个滋味。这重组一个家，咋比他在厨房对付一整天的大席面还累？
“晓艳，莫生气了，娃娃嘛……”他干巴巴地劝着。
蔡晓艳没理他，把亮亮按在竹椅上，扯过毛巾给他擦脸擦手，动作有点粗鲁。亮亮挣扎着，哭喊声就没停过。
晶晶躲到陈海清身后，小声说：“爸爸，我饿……”
陈海清看着地上的玉米糊和脏包子，叹了口气。这顿早饭，算是彻底泡汤了。
就在这一片鸡飞狗跳，哭声、呵斥声、劝解声乱成一锅粥的时候，蔡晓艳大概是气急了，想伸手去点亮亮的额头，结果脚下一滑，踩到了那摊玉米糊上，“哎呦”一声，身子一歪。
陈海清眼疾手快，赶紧伸手扶住她。
蔡晓艳靠在他胳膊上，稳住身子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，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切，看着两个眼泪巴巴的孩子，再看看陈海清那一脸无奈又紧张的憨厚样子，胸口那股堵着的气，不知怎么的，忽然就泄了。
她没忍住，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陈海清一愣。
晶晶看着阿姨笑了，眨巴着泪眼，也咧开嘴，露出了一个带着泪花的笑。
亮亮见妈妈笑了，哭声也诡异地停了下来，打着哭嗝，茫然地看着大家。
陈海清看着蔡晓艳笑中带泪的模样，再看看两个懵懂的孩子，挠了挠后脑勺，也跟着“嘿嘿”地傻笑起来。
屋子里，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，瞬间变得有点滑稽，又有点莫名的……温暖。
唉，这家里家外的，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的嘛。磕磕绊绊，吵吵闹闹，笑一笑，好像天大的难处，也能熬过去。
陈海清心里这么想着，刚松了口气。
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呢，院门外，突然传来一个刻意拔高的、带着点儿打听意味的女人声音：
“海清兄弟，晓艳妹子，你们这大清早的……热闹得很嘛？没得啥子事吧？”
声音是居委会副主任，赵大妈。
陈海清和蔡晓艳脸上的笑容同时一僵，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。赵大妈这人，热心是热心，就是嘴巴有点碎，爱打听，尤其对他们这种新组合的家庭，格外“关心”。
这刚刚缓和的局面，门外站着个“耳报神”，接下来这日子，怕是真的要“热闹”起来了。